年7月19日,伴随着湘*炮火的轰鸣和天京城垣的倾颓,得国十四春秋,幅员东南数省的太平天国,在午后热烈的阳光之中飞灰湮灭。
太平天国消亡之后,关于这个庞大帝国的历史记录,或被付之一炬或被篡改删除,侥幸得以留存的,流转之间又难免散佚不全,虽经后世不断发掘、整理,但那些真正见诸于世的白纸黑字,与其所涵盖的庞杂历史比较起来,不过管中窥豹,冰山一角。
品读历史,有时总会留给我们各种无法释怀的缺憾——因资料的残缺而语焉不详,因时代的局限而有失偏颇,因年代的久远而真假莫辨。
而这种遗憾与无奈,往往会更加明显地反映在太平天国的历史之中,那些本应生动鲜活的人和物,不是潦潦数笔让人意犹未尽,就是指代不清使人难明就里。
更有甚者,就好像我们今天文章的主角,围绕他的故事,关于他的记载,始终诡异地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版本。
究竟是被传闻美化的投机分子,还是被历史误读的悲情英雄,让我们一起走进忠殿第一悍将,护王陈坤书的真实人生。
其貌不扬的忠殿第一悍将
陈坤书,广西桂平人,诨名“陈斜眼”,光听这个外号,大概也可以猜测,虽然同为岭南人,但护王与英王陈玉成那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正面形象肯定有很大差距。
不知历史这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否也会以貌取人,反正在世俗的审美观念之中,“陈斜眼”,必然不似良善之辈。
但与其外表产生巨大反差的是,其貌不扬的陈坤书,在战场之上却异常的骁勇。
天京事变之后,功臣元老凋亡殆尽,陈玉成、李秀成、杨辅清等一批后起之秀迅速崛起,而此前籍籍无名的陈坤书也得以在忠王麾下展现才会。
此后,困李孟群于独山,败清师于粱园,三河镇围剿湘*第一悍将李续宾,救援镇江、攻克扬州,破清江南、江北大营,这些太平*的高光时刻,都能看到陈坤书浴血奋战的身影。
史载“坤书在秀成麾下,剽悍超乎同列”,这个外表粗鄙的岭南汉子,在追随忠王南征北战的岁月里,以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渐渐脱颖而出。不仅为自己赢得了“陈狮子”的威名,更受到忠王的信任和重用。
年,卧榻之侧的江南江北大营即去,天京安危自解,四月初五,陈坤书从忠王李秀成,携新胜之师剑指苏常。
攻丹阳、围句容,忠殿大*一路东进,旬日之间,连克重镇常州、无锡、苏州,忠王旋即遣陈坤书兵发江阴、宜兴、嘉兴,一时之间,太平*势如破竹,席卷苏南。
年春,陈坤书因功被封忠诚七天将,天将为仅次于王爵的职位,当时忠王麾下,仅陈坤书一人获此殊荣,可谓风头一时无两。
多少年以后,估计谁都不敢相信,当年那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心灵的窗户还明显存在结构问题的“陈斜眼”,那个即使在金田一众蓬头垢面、鹑衣百结的饥民之中,都丑得别具一格的陈坤书,在戎马倥偬之间,会成为忠王李秀成麾下第一悍将,叱诧风云的太平天国护王悦千岁。
为害苏州与贿封护王之辨
攻克苏州之后,年10月,忠王西入湖北招兵,苏福省的**大权,自然委托心腹悍将,当时的“求天义”陈坤书全权负责,而民务则交由刘肇均、熊万荃两将处理。
史料的记载,从这里开始出现泾渭分明的差别:陈坤书于苏州主*期间,在没有上级领导监管的情况下,在城内只手遮天,无恶不作,纵兵扰民、为害地方。年,忠王李秀成返回苏州,自知作恶多端的陈坤书,畏罪潜逃常州,并通过金钱贿赂天王洪秀全,获封护王。
这里就引出了两个值得推敲的问题:陈坤书在苏州期间的表现究竟如何,以及其随后的获封王爵是否贿赂而来。
先来分析封爵之事:到年前后,太平天国的王爵已有滥封趋势,在此之前,洪仁发、洪仁等洪氏宗亲以及陈玉成、李秀成等五*主将,均早已王爵在身。
年春,朝中各部主官如李春发、莫仕暌,甚至连非太平天国出身的捻*首领张乐行、苗霈霖等,也都相继获封。
年9月,英王陈玉成救援安庆失利,败走庐州,洪秀全盛怒之下将其革职,随即册封英王麾下赖文光、陈德才、蓝成春、梁成富等重要将领为王。
而当时的太平天国,论综合实力,忠王紧随英王之后,无论是出于内部平衡或是相互制约的考虑,英殿部众之后,必然就轮到李秀成麾下众将封王。
而陈坤书身为忠殿第一悍将,独领一*坐镇常州,论资历、战功、能力及影响,在年时封王,不仅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完全没必要去花钱“贿封”。
假设为害苏州的护王,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那他有什么必要在年,太平天国行将就木之时,花冤枉钱去买一个可能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的王爵?
如果说陈坤书是因为畏罪而需要王爵头衔保护自己,似乎也难以自圆其说,没有任何史料能够证明,太平天国的王爵是免死金牌,苏州乱*和贿封护王在逻辑上就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可言。
事实的真相是,陈坤书在苏州不仅没有胡作非为,反而为了维护帝国统治和地方安定,对周边残存的乡绅团练等地主阶级进行了无情的打击和清剿。
但刘肇均、熊万荃等人却趁忠王离开之际,私下联络清*,意欲献城投降,在意图被陈坤书识破后,为掩盖犯罪事实,众人将污水泼向励精图治的护王,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众多舆论的口诛笔伐之下,忠王也相信了对于陈坤书的指控。
一个常年跟随忠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将领,一个深受忠王信任和器重的集团二号人物,在李秀成离开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胡作非为,这在情理上也是说不通的。
而且陈坤书年10月开始主*苏州,次年便率*进攻宝山、镇江、松江各地,如果真如史料所言,前后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陈坤书在四处行*打仗之余,还要抽出时间在苏州作威作福,护王殿下的时间管理和精力之充沛着实让人佩服。
苏州围城,护王抗命不救
年9月,天京被围形势日益危急,李秀成率重兵回京勤王,而趁此良机,李鸿章组建淮*,由上海开始,自西向东对太平天国苏福省发起冲击。
忠王既要东援天京,内心又记挂苏州,于两城之间往返奔忙,结果一事无成,天京之围未解,李鸿章反而联合雇佣兵常胜*,直抵苏州城下。
眼看苏州围城日久,渐有不支之象,李秀成先后三次致信陈坤书,要求其及时领常州之兵救援,但关键时刻,护王面对危在旦夕的苏州城和上级的反复求援,竟然选择无动于衷。
而违令不救苏州,也是护王生涯中饱受诟病的一点,甚至忠王李秀成在被俘以后仍然耿耿于怀,在其所作的自述中,明确指出,陈坤书的违令,实际上是因为早有降清的打算。
实际上,当时的苏福省,在同时进行着两场大规模的围城战,苏州是主战场,“苏常咽喉”的无锡,也正在进行着另一场艰难的抵抗。
在当时的形势之下,无锡守将潮王*子隆、常州守将护王陈坤书,在战略意图上与主帅李秀成是存在分歧的,他们认为,无锡局势孤危,若弃之不顾贸然领兵东进,一旦无法解苏州之围,后路又被截断,便有全*覆没的风险。
另外,陈坤书的“拥兵不救”,可能还牵涉到他与李秀成之间的深层次矛盾。
英王殉国之后,忠王一家独大,手下兵多将广,还占据东南最为富庶之地,而洪秀全本是权利独占欲望强烈而又疑心病重之人,自然要使用手段加以制衡。
而二号人物陈坤书应该是不错的选择,加封其为护王,并将苏福省内仅次于苏州的重镇常州赐与其作为封地,随即,更将原本属于苏福省的常州强行划归天京制下。
而因为李秀成听信污蔑陈坤书的谗言,护王肯定怀恨在心,当自己也手握重兵身为一方诸侯之后,自然就不会像之前那样对老上司言听计从。
从这个方面看,陈坤书不过是夹在君王与权臣之间权力之争的受害者,但洪秀全的所作所为,确实制造和加深了陈、李两人之间的矛盾。
于公于私,我们都可以理解陈坤书抗命不救苏州的行为,但无论原因如何,在苏州孤城摇摇欲坠、数万同袍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作为李秀成集团当时唯一有能力援助的将领,战场抗命已是罪不容赦,眼睁睁看着苏州陷落,更是让人在情感上无法接受。
血战常州
年12月5日,以重镇苏州陷落为标志,太平天国仅有的后方基地,李秀成苦心经营多年的苏福省已名存实亡。
几乎在苏州陷落的同时,年12月12日,无锡亦告失守,整个苏南地区,只有硕果仅存的常州尚在太平*掌握之中。
而淮*在连克苏州、无锡以后,携新胜之师锐意西进,直扑常州。
其时,东面江阴与无锡,皆为淮*占领,西面镇江早为清*镇守,西南面的高淳、溧水等县也于11月底被湘*攻占,常州处于湘、淮两*的东西夹攻之下,形势十分危急。
而此前苏州围城,连战带降,李秀成集团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国都天京当时也在湘*的重重围困之中,洪秀全也是自顾不暇,焦头烂额。
但考虑到常州会战的重要性,天王最终还是勉强从牙缝中硬挤出2万人,由章王林绍璋、忠二殿下李容发(李秀成养子)统领,经句容、丹阳等地多次进攻,以图东援常州,但战况不佳,救援失利。
攻打常州,淮*采取了和苏州相同的策略,即由外围州县城镇开始用兵,逐步向中心压缩,直至攻陷主城。
淮*在2月底至4月底的两个月时间里,先后对常镇地区的宜兴、溧阳、句容、金坛等县发起了猛烈攻势,护王虽组织*力顽强抵抗,但无奈兵力、装备都与淮*有巨大差距,同时太平天国当时已是风雨飘摇,首府苏州又刚刚失陷,连场败仗之后,士气已相当低迷。
在这种情况下,战争的走向实际上已没有悬念,年4月下旬,常州外围据点全部丢失,水陆交通被淮*完全切断,李鸿章率重兵数万,兵临常州城下。
常州血战,外无援*而退路已断,然而守城将士多为两广老兵,意志坚定且作战顽强,在漫长而艰苦的拉锯战中,让对手吃尽苦头。
常州城下,自辰至午,厮杀不休,炮弹横飞,尸骸遍野,淮*损失惨重却只能望城兴叹。眼看强攻无法奏效,李鸿章又以五万两白银聘请常胜*出马,以开花大炮轰击城垣,破开常州西门,陈坤书率众拼死反攻,重创来犯之敌,中外联*损失余人,常胜*首领戈登仅以身免,狼狈逃出。
5月10日,李鸿章分兵同时攻打常州各门,洋枪火炮日夜不息,城墙多处坍塌,险象环生,太平守*前仆后继,舍命拒敌,无奈兵力差距太大,次日中午,中外联*已开始攀越城墙,护王仍调集兵力拼命堵截。
随后,城墙失守,护王所部又退至街心,继续与淮*巷战,最后,浴血搏杀的陈坤书身边仅余十数人而已,被迫退守护王府内,直到护王府被攻破,所余众将全部力战而亡,无一人投降,护王重伤被俘,常州终告失陷。
坚守:是为国尽忠还是被逼无奈
面对孤城,护王陈坤书率*坚守长达五月,最后常州守*血战殉城,护王亦在被俘后惨遭凌迟而死。
但却有一种论调,将护王的据城死守定性为投降无门之后的被逼无奈之举。因为此前苏州郜永宽等八位叛将,降清之后被李鸿章全部诛杀,因为背信“苏州杀降”的恶劣影响,陈坤书觉得投降亦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干脆顽抗到底,博个忠臣的名头。
这种论点的根据有二,一是出自《李秀成自述》中关于陈坤书抗命拒绝救援苏州,二是李鸿章写给曾国藩的私人书信,也指出陈坤书有投降倾向。
李鸿章的私人书信、李秀成的临终遗言,似乎都没有作伪的必要或者陷害陈坤书的可能,但言之凿凿就是铁证如山吗?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李鸿章书信中的两段原文:
常州之伪护王陈坤书,系粤西老酋,与忠逆积怨甚深,终必投诚
苏、锡复歼数逆首,自是粤酋死拒固斗,绝无降意,常州护逆早欲投诚,乃召聚广东悍*,婴城固守
“终必投诚”也好,“早欲投诚”也罢,实际上只是李鸿章根据李秀成和陈坤书之间“积怨甚深”的传闻,而进行的一种推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在常州保卫战开始之前,陈坤书和李鸿章有过实质性的接触。
其次,以陈坤书拒不发兵支援苏州,作为依据进而推断出其早有降清之志,这种论调其实根本不值一驳,前文中就详细分析过护王拥兵不救的原因。
而且就在苏州陷落的前几日,此时尚未发生杀降事件,12月1日,在苏南另一战场同时进行的无锡保卫战中,护王就曾由常州亲自率*东进增援,如果不救苏州是保存实力意欲降清,那发兵无锡又作何解释?是护王良心发现还是反复无常?
另外,与陈坤书的婴城固守相比,李鸿章对常州之战也没有任何的绥靖之意,在其后的《常州合围折》中,淮*主帅直言:两广老贼数千,骁勇善战,城破后,斩尽杀绝”——护王的视死如归,常州守*的拼死抵抗,让淮*损失惨重,也激起了李鸿章的嗜杀之心,若两人早已暗通款曲,即使护王心有余悸,李鸿章为何不能主动眉来眼去,非要用最惨烈的方式来达到战略目的?
最后,我们应该看到,常州保卫战是一场耗时五个月,漫长而残酷的战役,从周边城镇被压缩开始,一直到最核心的常州血战,时时枪林弹雨,每日血海尸山,实在很难相信,如果不是顽强的信念支撑,陈坤书凭什么能够坚持如此之久。
往事已矣,逝者亦不能复生,只是一场可歌可泣的殉城战,无数忠贞而坚定的太平*战士和视死如归的守城人,最终被恶意的描绘成投降无门后的被迫之举,这会否是对陈坤书这样的悲情英雄的一种亵渎?